「寡婦樓」的百年孤寂：從神風燃料廠、時代悲歌到社宅新生的漫長歸途

在新竹這座融合了悠久歷史與尖端科技的城市中，存在著一處極為特殊的歷史地景——「寡婦樓」。它不僅僅是一棟建築，更是一部承載著戰爭記憶、族群遷徙、眷村文化與現代都市開發矛盾的活歷史。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日本帝國的軍事心臟，到國共內戰後撫慰無數破碎家庭的避風港，再到如今成為都市更新與社會住宅議題的焦點，寡婦樓的故事，是台灣近代史一個深刻而複雜的縮影，其保存與變遷的每一步，都牽動著社會對歷史記憶、土地正義與城市未來的深刻思考。

歷史的開端：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

寡婦樓的歷史，需追溯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烽火年代。當時，台灣作為日本「南進政策」的重要基地，新竹因其戰略位置，成為日本軍事工業的重要據點。日本海軍在該地建立了規模龐大的「第六燃料廠新竹支廠」（簡稱「海軍六燃廠」），其範圍涵蓋今日的建功國小、清華大學部分校地、中油油庫乃至忠貞新村與赤土崎新村，總面積廣達330公頃。

此燃料廠的核心任務，是提煉當時最尖端的「異辛烷」，這是作為航空汽油的關鍵添加劑，用以提升飛機引擎的燃燒效率與性能，而提煉的原料需透過天然瓦斯與蔗糖。這項關鍵技術的產出，讓從新竹機場起飛的神風特攻隊戰機獲得了高效能燃油。可以說，海軍第六燃料場是支撐日本戰爭機器的重要一環，也是新竹這座城市從傳統步入現代工業，乃至今日被譽為「台灣矽谷」的歷史根源與見證。

戰爭結束後，廠區雖歸於沉寂，但宏偉的工業建築群依然矗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被後人稱為「大煙囪」的發電廠，其高聳的結構上，至今仍清晰可見當年遭盟軍戰機機槍掃射所留下的彈孔，此二戰遺跡無聲地訴說著那段戰火紛飛的歲月。

時代的轉折：「寡婦樓」的誕生

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台，數十萬軍民隨之渡海而來。在物資匱乏、百廢待舉的年代，安置這批龐大的人口成為首要之務。原海軍六燃廠的巨大煉油廠房，因其結構堅固，被國防部用作臨時眷舍，安置來台的國軍軍人與其眷屬。

其中，編號「一號廠房」的建築，逐漸形成了一個特殊的聚落。據傳，當時一位寧姓上校帶領著數十戶在國共內戰中丈夫戰死或失蹤的軍眷來到此地。這些頓失依靠的女性們，在這座冰冷的工業遺構中，以極其克難的方式，倚靠著原有的磚牆樑柱，用簡陋的材料搭建起一個個遮風避雨的家。由於居住者多為獨自撫養子女的寡母，此處便被外界賦予了一個充滿時代悲情的稱呼——「寡婦樓」。寡婦樓是戰爭悲劇的延伸，也是女性互助扶持、堅毅求生的生命見證。

這些居民的入住，創造了台灣建築史上極為罕見的「屋中屋」或「樓中樓」景觀。她們在挑高十數公尺的廠房內部，搭建出自己的生活空間，形成大屋包小屋的奇特景象。一號廠房的其中一部分是日治時期的兩層樓辦公室，其圓拱式的騎樓，與後來眷村居民自建的門窗、磚牆巧妙地融為一體，而許多家庭就以二樓為家，展現出強大的生命韌性與特殊的空間美學。

保存與開發的漫長拉鋸

隨著時光流逝，眷村逐漸老舊，城市的發展也步步進逼。2002年，中原大學景觀系的趙家麟教授偶然發現了大煙囪及其周邊建築群的歷史價值，開始積極奔走，呼籲保存。新竹市文化局對此表示重視，並於2010年將「日本第六海軍燃料廠新竹支廠」登錄為歷史建築，「大煙囪」及其內部稀有的霜毛蝠棲地因此獲得初步保護。

然而，挑戰才剛開始。這片國防部土地的所有權屬於國防部，早已被納入老舊眷村改建的都市更新計畫中。國防部與建商「理銘開發股份有限公司」此一實施者合作，計畫將此地開發為高價值的商業區與住宅區。歷史保存的文化訴求，與高達百億的開發利益產生了劇烈衝突。

這場拉鋸戰在2014年至2015年間達到高峰。一方面，文史團體與學者極力爭取將包含寡婦樓在內的更多廠房建物納入保存範圍；另一方面，部分長年居住於此、生活條件不佳的眷村居民，為了領取國防部提供的數百萬元「自拆獎金」以改善生活，選擇配合開發計畫。居民內部的分歧，以及部分人對於「寡婦樓」這一標籤所帶來的歷史傷痛，讓保存議題變得更加複雜。當時新竹市公害防治協會理事長鍾淑姬則認為，歷史沒有善惡對錯，這些建築保留下來，可以提醒世人。

2015年4月清明連假期間，衝突白熱化。部分住戶僱用怪手，趁著假期連夜拆除了寡婦樓的一大部分結構，導致這座珍貴的歷史建築缺了一大角，形同廢墟。此舉引發社會譁然，根據記者報導，時任新竹市長林智堅震怒之下，宣布凍結國防部的都更審查案，全案陷入長達八年的停滯。

都更案的解凍、爭議與轉型

時間來到2023年，寡婦樓都更案在新任市府團隊上任後傳出「解凍」的消息，隨即引爆新一輪的政治風暴與討論。外界質疑都更案的重啟可能涉及利益輸送，特別是開發商與市府相關人士的關聯，使此案蒙上陰影。

面對質疑，竹市府發文澄清，強調都更案的相關審議程序（如環評、文資、樹木移植等）在前市府時期便已陸續進行，並非新市府上任才重啟。市府說明，此案為國防部為活化國有土地，委託內政部營建署城鄉分署發包公開招標，國防部預計可分回約134億的開發利益，一切依法辦理。

在爭議聲中，卡關多年的都更案在2024年迎來了新的轉機。國防部正式發函新竹市政府，表示為配合行政院「桃竹苗大矽谷計畫」並活化國有土地，決定將此都更案分回的房地，全數轉型規劃為「社會住宅」。此舉意在將原本備受爭議的開發利益，轉化為落實居住正義的社會公益資源。未來，此地將與附近的「建功安居」、「金城安居」社會住宅案，共同構成新竹市東區的「居住正義黃金三角」，為高科技產業族群與在地居民提供更多元的居住選擇。

儘管轉作社會住宅為計畫注入了新的公益性與正當性，但部分民意代表仍堅持，應先徹查過去都更案的招商爭議，等待完整的調查報告出爐，並解除與現有建商的合約，才能真正確保公共利益。文化局也表示，保存軍事遺產是重要任務，當時的文化局長林榮洲也曾表示，各國都會對這些遺跡妥善保存，讓歷史傳承。

寡婦樓大事記年表

年份	重要事件
二戰期間	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興建，作為重要的軍事燃油生產基地。
1949年後	國民政府遷台，廠房被改建為眷村，安置大量軍眷，其中位於建新路附近的一號廠房因特殊背景而得名「寡婦樓」。
2002年	中原大學教授趙家麟發現「大煙囪」的歷史價值，開啟了民間的保存運動。
2010年	新竹市政府將「大煙囪」登錄為歷史建築。
2014年	包含寡婦樓在內的六燃廠遺存建築群被登錄為歷史建築，但與國防部都更計畫的衝突浮上檯面。
2015年4月	清明連假期間，寡婦樓遭人為大規模拆毀，引發社會譁然，時任市長林智堅宣布凍結都更案。
2016年3月	市府就寡婦樓文資身分召開審議會，文史團體抗議研究調查尚未完整，程序過於草率。
2023年9月	都更案傳出重啟消息，引發涉及利益輸送的政治爭議，市府出面澄清。
2024年3月	國防部定調，未來都更後分回的房地將轉作社會住宅，為停滯多年的計畫帶來新方向。

常見問題

Q1: 「寡婦樓」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

A1: 這個稱呼源於1949年後，該建築主要安置在國共內戰中陣亡或失蹤軍人的眷屬。這些獨自撫養家庭的女性成為了社群的主體，因此外界將此處稱為「寡婦樓」，這是一個帶有深刻時代悲劇色彩的名字。

Q2: 寡婦樓現在的狀況如何？還能參觀嗎？

A2: 寡婦樓在2015年遭到部分拆除，目前呈現為斷壁殘垣的廢墟狀態。該區域被納入一個複雜的都市更新計畫中，尚未對外開放。未來的開發案計畫以「意象或局部保存」的方式，將其歷史遺跡融入新的建築設計中，但具體樣貌仍待計畫審議定案。

Q3: 為什麼寡婦樓的保存會引發這麼大的爭議？

A3: 爭議的核心原因主要有三點：

開發利益 vs. 文化保存：土地所有者國防部希望透過都市更新獲取龐大經濟利益，與文史工作者主張的文化資產價值產生根本性衝突。
居民立場分歧：部分長年居住於此的居民希望領取拆遷補償金以改善生活，而另一部分居民及文史團體則希望原地保存歷史記憶。
政治與法律爭議：都更案的招商過程被質疑有弊端，引發政治風波；且在毀損事件發生時，台灣《文資法》對於「歷史建築」的保護力與罰則相對薄弱，造成追責困難。

總結

新竹寡婦樓的命運，是一面映照台灣社會變遷的多稜鏡。它從戰爭的工具，轉變為承載流離與悲歡的家園；從被人遺忘的廢墟，變為文化資產與開發利益激烈碰撞的戰場。如今，轉向社會住宅的規劃，試圖在歷史的傷痕與未來的需求之間，尋找一條和解共生的道路。

雖然寡婦樓的實體已殘破不全，其保存方式可能僅限於「意象保留」或「局部共構」，但它所代表的歷史意義——戰爭的殘酷、女性的堅韌、眷村文化的獨特性，以及公民社會為保存集體記憶所付出的努力——已經深刻地烙印在這座城市的紋理之中。寡婦樓的未來，無論以何種形式延續，都將持續提醒著我們，一個偉大的城市，不僅需要摩天大樓，更需要有承載故事與靈魂的歷史地景。